成为大人前，一群女孩决定去“追风”

足球是她们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

能够在困难与挫折面前照亮她们前行的路

12月3日，追风联赛总决赛最后一场。开赛前，重庆石柱县三河镇小学女足队的主力队员马诗琴膝盖突然擦伤。在医生包扎时，她哭了出来。

“还要不要上场？”医生问向一旁的教练郭新。“要!”马诗琴与郭新同时答道。忍着痛，她站起来做着热身运动。“马诗琴是球队的主力，这场决赛她不上，赢不赢两说，肯定是她人生的遗憾。”郭新理解女孩的心情。

赛场上，10号马诗琴奋力拼抢

女孩坚持着跑完了全场，和她的队友一起捧回了冠军奖杯，这已经是她们第二次获得这一全国性乡村校园女足联赛的冠军。

很难想象，这样一支出自群山深处的队伍，开始只能在水泥场地上训练，最后踢着足球来到了全国赛场。而这支女足队第一批的20名成员中，有19人凭借足球特长考入大学。

起初，三河镇小学只能在水泥操场上训练

像这样以足球为抓手的学校，星星点点散落在全国各地。2019年，蚂蚁公益基金会联合多家机构发起“追风计划”乡村校园女足扶持项目，5年来，项目已支持超100支乡村校园女足球队。大山里的“追风女孩”们，也走向了更大的世界。

上场“作战”

决赛开赛后，三河镇小学原校长孙晓鸣坐在场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飞奔的身影。一脚横梁，一脚门柱，开赛3分钟，三河女足的孩子们接连失去两个进球机会，运气好像不在自己的孩子这边。他紧张地搓搓手，不停地喊着“加油”。

这一次来到赛场，孙晓鸣的身份已不再是三河镇小学的校长，而是作为返聘教师。这位创立了三河镇小学女足的灵魂人物，不想错过孩子们每一场重要的比赛。

孙晓鸣来到三河镇小学之前，这所学校主推的是排球，但成绩只能排到全县三四名。“三大球里，排球和篮球对身高和场地要求都高，我们的学生个子不占优势而且家中很难有场地。但是足球不一样，回家的路上可以颠球、运球，在院子里也能对着墙踢，足球对于乡村孩子们来说是门槛最低的运动。”

三河镇小学女足队员在家门口练习颠球

他力排众议，把足球带入了三河镇小学。2013年，学校组建第一支女子足球队。孩子们没有专业运动衣，把水泥地当足球场，就连胶球也是用县教育局特批经费购置的。但孙晓鸣相信，能吃苦的她们可以和足球一起走得更远。

内蒙古扎兰屯市道东小学的校长杨宇也是这样的想法。道东小学很小，只有232名学生，其中118名是女生，但这么少的学生里，28位姑娘选择加入校女足队。

女足的孩子们总是能轻易戳中她的泪点。有一次比赛，一个五年级的后卫队员被对手的球踢到脸，鼻子不停淌血。杨宇急了，想上场去把她抱下来，但女孩坚决不离场，用纸塞住鼻子，踢完整场。

学校里每个班都有自己的足球男队和女队，最精锐的队员会被选拔出来进入校队练习。每天中午一点准时开始训练，从创办足球队开始到现在，这个传统道东小学坚持了10年。

今年追风联赛总决赛，她们是最早来到织金的一支队伍。从已经下雪的内蒙古来到贵州，孩子们跨越了3600公里，褪去棉服，上场“作战”。

道东小学女足队在雪中训练

今年40岁的杨宇就是在道东小学长大的，毕业28年后，她回到了母校任教。这时的道东小学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小时候她只能在体育课上踢毽子、跳绳，而现在足球成为了孩子们的特色体育课，学校还引入了更有趣的“笼式足球”，可以让孩子们在室内踢足球。

入选“追风计划”后，道东小学获得了资金、装备、比赛、教练员培训等一系列支持，“追风联赛”也让老师们愿意把更小的孩子带到外面。今年，2024支付宝追风联赛全国总决赛在贵州织金县举办，杨宇把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带到了贵州。“虽然她大概率上不了场，但是带孩子来锻炼一下看看比赛环境，会给后面训练打下很好的基础。”

“输并不一定是坏事”

足球是一项对抗性运动，会在潜移默化中磨砺人的性格。

道东小学地处城乡结合部，家长们大多进城务工，留守儿童比比皆是。女足教练穆华利2017年来到学校任教，在他看来，很多女生在班级里成绩优秀但是性格腼腆。“刚开始女孩们在足球场上很胆小，不敢拼抢，控不住脚下的球，但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训练后，我发现她们在球技提升的同时，性格也会变得更加刚强。”

道东小学女足队在雪中训练

这种转变往往是在失败与成功的交替中塑造的。穆华利还记得去年在扎兰屯市的校园比赛决赛，女孩们与老对手繁荣小学碰面，两支队伍屡次在各级比赛中争夺冠亚军。上一次在扎兰屯市拿到冠军还是在2016年，女孩们憋着一股劲儿。

这场比赛踢到了1：1，进入点球大战，道东小学连着两个点球都没进，“几乎99%要输了。”穆华利安抚着没踢进点球的女孩，没有说出心中想的这种可能。

强大的对手鞭策着女孩们更进一步，守门员也顶住了压力，最后，在第8轮点球时，女孩们战胜了对手。她们飞奔下绿茵场，拥抱在了一起，哭泣与笑容交织。

拿了冠军之后，穆华利请女孩们吃了火锅，吃饭时挨个把她们场上的失误梳理出来。“每次输了我不会训她们，反而赢了我会挑错误，让她们学会胜不骄败不馁。”

赛场上的道东小学女足队

这次追风联赛总决赛，道东小学的孩子们状态不佳，第一天就失掉了14个球。孩子们像霜打的茄子的一样垂着头走下场，而穆华利却觉得这不一定是个坏事。

作为教练，穆华利能感觉出来孩子们细微的情绪变化。“在此前的哈尔滨片区赛，孩子们拿了片区第一，明显有点飘了。这次比赛虽然输了，但输也是一种成长经历，能锻炼她们的抗击打能力。”

在比赛的过程中，他也看到了孩子的另一面：两个首发主力队员因为巨大的温差感冒了，但是她们没有退缩，吸溜着鼻子在赛场上跑着；刚入队不久的守门员，第一场比赛输掉后，找到教练想要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开小灶”加练。“这样不怕吃苦的孩子越多越好。”

小组赛的最后一场，两连败的道东已经失去了出线的资格，但通过几天的适应和磨练，在场上的球员们反而比之前的比赛更有韧劲。

道东小学女足队员

随着场下声嘶力竭的“道东加油”声，女孩们带球冲向对手的球门，收获了总决赛的第一粒进球和第一场胜利。孩子们欢呼着飞奔下场，与穆华利拥抱击掌。他一一回应着，与她们一起享受此刻的快乐。

公益行业评估支持平台主任刘程程关注青少年足球等体育公益已经有多年时间，在她看来，相比跑步或者单人对抗运动来说，足球这种团体运动会使人与人发生连接，既有策略，又有对抗，还具有高度合作关系。“大家在一个场域中产生复杂互动，既有主体意识，又与他人产生情感和行动的连结，会在身体和关系层面带来更强的收益。”刘程程说。

刘程程认为，体育在走进校园的过程中，很重要的是教育功能。“追风计划这样的项目，弱化技术和竞技名次，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和人格发展，而非单纯训练孩子进几个球。我觉得这是公益项目比较独特的作用。”

“踢”出大山

为什么乡村校园女足需要格外被重视？国家级教练、中国足协重点城市青训人才选拔组组长王红说了自己的看法，“乡村校园女足的发展很重要，因为足球运动补充了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社会情感能力’。以追风的孩子为例，她们的父母很多不在身边，和她们接触最多的还是老师、同学，通过足球运动，孩子们团队意识增强了、同理心增强了、身体更好了、人格也得到了历练。看起来是乡村校园女足的发展，其实更重要的是乡村女孩因此得到的发展。”

海南琼中的大山中，琼中女足早起训练

刘程程也在调研中发现，很多欠发达地区的女孩对体育有兴趣，但受限于外界的评价，不敢参与体育运动。“有些人会保持固有的观点，认为剧烈的、对抗的、脏兮兮的事情女孩子不应该做；或是认为踢球影响学习，要以学业为重。这种观念在乡村更加普遍。”

这时候，改变老师和家长的观念比什么都重要。足球带来的改变是多元的，除了直观的“自信、快乐”，越来越多的孩子站在领奖台上，或者晋升到更好的学校，这些荣誉能够帮助更多的人改变传统观念。

作为曾经的国家级贫困县，2016年海南省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的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仅为9713元。这里的女孩，早早地开始婚嫁是一种传统。足球，成了撼动这个传统的第一个抓手。

刚加入女足队时的王惠梅（左一）

2011年，小学六年级，王惠梅被琼中中学选中进入初中踢足球。那时的她与大多数来到琼中女足的孩子们理由一样：这里管吃管住，打赢了比赛有奖金，还能考上大学。从山中的村里坐上班车，再到学校，彼时的她想不到，这条两个小时的路改变了她的一生。

教练肖山记得，那时几乎没有一个女孩是因为热爱足球而来的，孩子们连一双像样的球鞋都没有。“球鞋烂了又补，补了又烂，鞋帮子全脱落了。”琼中县副县长组织个体企业单位向足球队捐款，爱心人士含泪为孩子们送来球鞋和衣物，就这样，这支女足队伍靠着“百家饭”长大。

早期琼中女足的训练装备

2015年、2016年，琼中女足连续两年代表中国夺得有“小世界杯”之称的“哥德堡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锦标赛冠军，击败了皇马、巴萨等明星俱乐部后备役。

2017年，蚂蚁集团开始支持琼中女足，帮助她们把这条走出去的路铺平。

“支持琼中女足，也是源于蚂蚁对乡村女性发展的关注，为此我们发起了‘数字木兰’系列计划，在女性基础保障、创就业支持外，我们也在思考，如何帮助女性获得更多元的发展。”蚂蚁公益基金会秘书长王晓晶曾和公益团队多次来到琼中调研，这些女孩的改变也深深触动着她。“足球或许是一个办法。”

2019年，蚂蚁集团、蚂蚁公益基金会发起了女足系列支持项目“追风计划”，除了继续为琼中女足提供支持外，还宣布了10年10亿支持中国女足发展，并同步发起“追风计划”乡村校园女足扶持项目。“我们想通过参与足球这项运动，为乡村女孩带来更多自信、快乐以及更多元的发展机会，进而提升她们的幸福感”王晓晶说。

公益的支持，让琼中女足人才培养、科学训练、医疗保障、体系建设都有了提升，女孩们也扛住了压力，接连取得成绩。跟着球队，王惠梅去到了海口、广州、杭州、上海，再到后来，她考上了北京体育大学。这些都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进入职业女足，她用工资带着父母去北京玩，家里的电视、洗衣机都是她花钱买的。

最苦的日子里，她和队友们从下午三四点训练到凌晨两点，练到最后只剩下肌肉记忆。训练完，跟伙伴们从路边买小零食的时光让她回味。最幸福的是进球后，大家跑过来围住她的时候，一群人把她抬起来向空中抛，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大家的宝贝一样”。

2021年7月，琼中女足成立了海南省第一个女子职业足球俱乐部，即琼中女足俱乐部。得知母校成立了职业俱乐部，已经毕业的王惠梅回到了这里。家乡带给她帮助，她想把荣耀带给家乡。

王惠梅代表琼中女足出战女超比赛

和王惠梅一样的女孩改变了“女孩得早早嫁人生娃”的人生。建队以来，琼中女足获评国家健将级运动员21人次，国家一级运动员83人次、国家二级运动员133人次。有56人因此考上了大学。

足球对于琼中女孩来说，是走出大山的另一个路径。而现在，这样的路径被不断复制着。

“山野的里的花一定会开出更多可能”

在很多发展女足的乡村学校，琼中女足一直是个榜样，在“追风计划”的支持下，他们看到更多可能，贵州大方县元宝小学便是其中之一。

作为首批入选“追风计划”的学校，2021年元宝女足斩获追风联赛西南片区冠军，队员王佳月的故事登上了欧洲国家联赛决赛现场大屏。此后，元宝女足连续两次获得追风联赛全国亚军。各界资助纷至沓来，同时学校也探索出了“足球+公益机构+企业”的发展模式，带动同县多所村小开展青少年足球工作，成为市校园足球人才改革示范点和毕节市青训中心分训点，越来越多的孩子被选入职业梯队或是进入重点中学，目前已有近百名女孩因此走出大山。

元宝小学女足队进行训练

云南宣威靖外明德小学举校之力托举足球，甚至后勤老师也成为了足球教练。这支队伍在去年取得了首届追风联赛总决赛冠军，今年9月，12个队员被送到宣威城里最好的中学——祯祥中学，边读书边训练。

今年，道东小学的张妍通过足球特招考进了扎兰屯市最好的学校——扎兰屯市第七中学，同时，她的小升初文化课考试也排到了道东小学全校第二；三河镇小学的王若蓝，去年获得了追风联赛总决赛“最佳射手”后，提前被西南师范大学附中录取。三河镇小学女足队第一批的20名队员里，19名都考上了大学。正如孙晓鸣所期盼的，足球带着孩子们见到了更大的世界。

这样的“意外之喜”让项目团队很受鼓舞。在王晓晶看来，公益帮扶终究是要从“输血”过渡到“造血”：公益机构搭建平台，各个学校可以因地制宜完善校内足球体系。“我们也希望通过项目，可以带动更多的社会力量关注乡村女孩的发展。”

由中国女足和支付宝共同捐建的全国第二座中国女足主题球场——“玫瑰梦想球场”在四川省凉山州昭觉县瓦吾小学落成

在“追风计划”的链接下，越来越多的中国女足队员、教练走进乡村小学，和女孩们一起踢球，她们也被带到了更多中国女足的大赛现场，“铿锵玫瑰”精神持续激励着乡村足球女孩勇敢追梦。

去年，中国女足国脚万佳瑶曾跟着“追风探访团”回到家乡四川，指导大凉山昭觉县的瓦吾小学女足队员们训练，在那里和孩子们在“玫瑰梦想球场”上踢了一场球，还收到了孩子们准备的腊肉礼物。

中国女足原主教练水庆霞指导阿克陶县且克村小学女足队训练

今年年初，中国女足原主教练水庆霞跟着探访团去到了新疆的两所追风学校，在那里不仅给指导追风女孩们比赛，还和孩子们一起跳了新疆舞。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新疆，在女孩身上，她看到了足球最纯粹的样子。

今年夏天，中国女足队员王霜来到了大凉山的瓦吾小学，在这里她生活了一周。开始试着给瓦吾小学女足做一个“新手教练”。

在薄雾笼罩的操场上，她与女足孩子们一起奔跑热身；孩子们期盼比赛，不愿意做枯燥的运球传球训练，她把自己的比赛视频拆解要领告诉孩子；与男队比赛受挫折后，女孩们能一鼓作气，把三四天的训练计划凝结到一天内完成，而且热情满满。“她们对于足球的执着，让我很感动。”

王霜带领瓦吾小学女足队进行训练

临别时，女孩们说出了自己的梦想。有人想做运动员，有人想做足球教练，有人想做语文老师，有人想做医生……但不可否认的是，足球是她们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能够在困难与挫折面前照亮她们前行的路。

正如王霜所说的，每个追风女孩的梦想，一定会有实现的一天。“在山野里的花一定会开出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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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新闻周刊